收藏年鉴独家访谈：池沙鸿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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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池沙鸿（以下简称“池”）

 

记者：温美玲（以下简称“温”）

 

时间：2014年12月1日

 

 

温：看池老师的博客，能够分享老师创作乐趣的同时，又能够追随老师的视角，了解全国各地的风土人情、民俗文化。在《漫话“采风”》一文中，您说“经过了许多，我更愿意用“采风”二字来定义体验生活。即便没有带回太多物质意义的资料，仅带回了属于那个地方文化的、生活的、地理的、民俗的感受。这感受就是一股特殊的清风，会常驻在心头，发酵升华。采得这股风需要很多方法，很多途径，需要一种从内心贴近那地方那人群的状态”。请老师就艺术创作与生活体验谈谈您的看法。

 

池：我以为绘画创作要表达自己的情感和对世界的认知、要追求美的形态。我的创作很少抽象，很少冥想，很少纯理性的学术探讨，都是从生活中讨取创作动机，随心随缘地画画。

 

创作动机有时是一个题材、一个感觉或念想。于是，我画了一些系列作品，连续几年来做了新作展览。如表现陕甘宁边区人民生活的“边区故事”、表现戏曲演员们台前幕后生活的“梨园故事”、回忆我儿时生活的“武林旧事”、古今女性人物的“似水年华”、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的插图、以历次下乡见到的老百姓为题材的“生生不息”。这些都是多年生活积累促成。对某些东西感兴趣了，就会有意识地收集资料，造访有关的地方，去寻找感动我的东西。在采风中，文字、相机、速写全得动用，尽可能比较立体地了解和感受。我们身边也有很多让人感动的人和事，都可记录下来，什么时候发酵、跳跃在脑际，就可拿出来画。我常用文字记录一些感动，等到有了画面的感觉再画，没有那感觉，就永远留给文字。

 

创作动机有时是一个情景，一个动态或神情。比如晒谷场的妇女像小狗一样将小孩挟在腰间回家。加油站山里姑娘特别爽朗的笑容。石头垒的教室外有绿色。藏族姑娘稍稍一偏的站姿……中国画讲求构成和造型的完整，积累了许多视觉资料有时会跟不上综合的感觉。这是再去去自然浑厚、充满生命的环境中能让我有更多的感悟。这过程中，我很感谢当时学习时老师们训练我们的默写和速写能力，这些能力能够让心中许多感觉从笔底自由地流出。

 

我也常画一些古文人和仕女，那大多是笔墨休闲，就像花鸟画家熟练地画梅兰竹菊一样，是纯粹的小品，即便画到六尺、八尺整纸大，也是小品。反之，真情所在的作品即便再小也是创作。没有从生活带来的感动，很难会有真情的创作。最近，我常读历史，渐渐把手中的侍女古人望鲜活的方向走。因为画画不能为了画画。

 

温：作为浙派人物画派具有代表性的画家，老师的人物画朴拙中不失活泼，造型准确，神韵十足，深得浙派人物画“传神得意”之精髓。在绘画中，您如何处理“形”与“神”的逻辑关系？

 

池：很难说我有什么代表性。严格而论，“浙派人物画”作为画派的代表画家有李震坚、方增先、周昌谷、书画装裱机顾生岳和宋忠元五人。而画派产生于学院，经过几十年逐渐形成了完整的教育体系和审美方式，因此“浙派人物画”更是一个教学体系，是新中国美术教育中最具代表性的学院派。作为教学体系，前辈老师有很多。如周沧米、王庆明、张品操、吴山明、吴永良等等。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有大批毕业生到全国各地，他们也在传播“浙派人物画”的理念，如刘文西、李延声、冯远、杜滋龄、王涛等。我在浙江美术学院，完整地接受了“浙派人物画”的教育。“浙派人物画”从画派发展到教学流派，找到了当今人物画中真正属于中国画的发展之路，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继承和发扬。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如果能够努力做好“浙派人物画”的传人，已经万幸了。

 

就自己的感受来说，我学习过程中比较大的收获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77级和78级没有人、山、花的分科，我们大量学习了山水画、花鸟画，另外，每周加一个晚上和周末的半天，老师给国画班增上书法篆刻、古典文学欣赏和古代画论的课，竭尽全力让我们对传统书画有更多的理解和感悟。所以，我们这个班的同学中诗书画印全能者占大多数。我以为，“浙派人物画”除了反映社会表现生活的特点之外，最重要的特点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吸收西方的写实技法并加以改变，使其融合在中国书画的笔墨功夫之中。浙派人物画最大的贡献是给出中国人物画创作的巨大发展空间。因为，她所立足的中国绘画传统是海纳百川的，是讲求变通（变即创造，通即和谐）的，而且一切创造都必须“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艺术从心而发，从每一个画者的心中生出并以绘画表现出来的东西必定不会一个模样。人类生生不息，那空间该有多大？所以八十年代全国为“中国画穷途末路”一说大争论时，我心里居然会生出两个字：“无聊”。

 

“传神得意”是中国人物画从古到今大一统之的要求，历史上对“形”是否写实并不讲究，教条者甚至以为“似与不似之间”是最高境界。而“浙派人物画”最基本的要求是写实的“形神兼备”。因为写实是最接近人民的，与画派的人民性最贴近。实践告诉大家，在写实中达到“传神”、“写意”、“迁想妙得”的境界是需要更为极绝的造型功夫，是无法糊弄的。虽然画派初始遵循俄罗斯的素描写实方法，但几十年发展下来，当今的写实人物画已经有许多种写实方法可以达到“形神兼备”的要求。我以为在写实的“形神兼备”基础上追求“笔意墨韵”和“写意精神”的高度是“浙派人物画”的技术精髓。而以这样的技术功底做到“传神得意”自然是自古以来人物画中最新也最为华彩的发展。

 

“浙派人物画”的前辈们大多是学习西画出身， “形神兼备”功夫其实不是他们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写实功夫与中国画笔墨传统的融合。我曾有比喻，这如同走钢丝，注重造型容易忽略笔墨，关注笔墨容易忘却造型。为了真正的融合，唯有把造型功夫训练成本能的反应，如胸中之竹，随手拈来，才有可能把笔墨水平提高。所以，我理解老师们在大量课堂写生的基础上全力强调的速写和默写，就是想让大家跨越造型的门槛。门槛一过，中国画“写意”的意味骤起，书写的灵动，神采的焕发随之而来。如此再来谈论“传神得意”和“笔意墨韵”，甚或“笔墨精神”才适时。前辈们解决了很多技术层面的问题，我们这一代更注重完整地继承和发展的中国文化传统。画画是手艺，需要功夫，功夫就是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画画。画画要师古人、师今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外师造化无外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中得心源是艺术最终焕发的根本，也是艺术个性及其外化的风格所在。中国文化传统讲变通，变就是创新，穷则思变，但更为重要的是创新后的融会贯通，是创新后达到的和谐。创新不是目的，新的东西不一定是好东西，目的依然是求真善美，求高境界，求大和谐。

 

温：每个人对艺术好坏的评判标准不同，您认为什么样的作品才是好作品？

 

池：我一直以为艺术的好与坏是社会秩序、伦理道德方面的问题。比如真善美、仁义礼智信、保护地球生态、世界和平与爱国主义等等等等，很多。在这一层面上显然有很多社会共同的标准。

 

艺术本身较多以高低、雅俗、美丑来评价，更多是品相格调方面的问题，有大致的倾向，却很难有统一标准。技术水平的高低，大家都能看得出来，会有大致相似但不尽统一的标准。但在艺术风格样式上，公婆各有理，今明各好恶。比如，自我第一眼看到《蒙娜丽莎》到现在，依然不喜欢她没有眉毛、很不阳光的样子。无厘头地将她拿去与安格尔笔下的妇人比，感觉很不好。但从作品静呈的历史背景，和蒙娜丽莎收敛隐微的神态，我会觉有点拟神。为此，我还曾经十分讨厌达利。再比如任伯年，众口一词地说他格调不高，没文化。我却一直以为他是中国画历史中技术水平顶级的画家，比起当今的画家，他格调不低，且太有文化了。有人说齐白石俗，但老人俗到极点，把钉耙簸箕等农具无所顾忌地搬上画面时，那些文人兮兮的梅兰竹菊反而俗了。80年代初，我初识马蒂斯的作品，很不喜欢，仅仅过了一年，我却变得痴迷。有时看到技术水平一般的作品中有很大的精神力量，有时我发现艺术圈中人的审美水平会不及一般老百姓。这在我接触的农民画活动和民间艺术活动中有很多深刻的感受。我该有何标准？只能看山说山，见海道海了。

 

我眼中的好作品非常多，甚至在许多大家都认为很差的作品中我能看到自己所不具备的闪光点。因为，我更多的是欣赏者，而非批评者。

 

温：浙江画院老院长张华胜曾说，您十年来倾注心血辅导一位高位瘫痪的女孩儿学习画画，鼓励她与病魔做斗争，这种历尽所能的帮助他人的精神尤其值得我们学习。而同样在生活中，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马路边有小孩被车撞到而无人救助，老人买菜摔倒在路旁被好心人送往医院，助人者却被诬陷为肇事者等事屡见不鲜。物质利益至上的思想导致心灵的冷漠。您曾经说过，自己最简单的愿望就是当一个好人。好人二字该怎么定义？

 

池：浙南云和山城的陈红幼时患严重小儿麻痹症，手脚彻底萎缩，连刷牙洗脸、起坐转身都要人帮忙。2000年由省残联举办活动，邀请一批书画家与一批残疾人书画爱好者结成教学联系。从那时起，陈红与我结对，她开始用嘴跟我学画。她是我见到的残疾程度最严重的画家，因为坐不住而不能低头作画，只好让人把身体绑在轮椅上面对竖起的画板，嘴咬着用竹管加长的毛笔画画、写字。她因病无法上学，自己在家天天看书。之前已经有人教她作画。我依据她的生理特点，让她从吴昌硕、卢坤峰、潘天寿入手临习意笔花卉，从王羲之、苏东坡入手学习书法。她曾经满口磨损，溃疡出血，依然痴心不改。她的嘴笔能有健全人手笔的力度，她的画大气而自然。在教学理念上我不把她看做残疾人，而她付出的努力却是健全人的百倍。因为路子正，她画得很好，参加了很多展览，举办过多次个展，最近开始接触山水画。她还嘴咬铅笔，用橡皮头敲键盘，上电脑、写文章、建网页、做博客，用最咬电容笔打手机、发短信和微信，还把自己书画的图片发到我邮箱听意见。虽然我有时会驱车340多公里去她家，但多数教学通过上网、电话和微信。在信息社会里，陈红和她的许多残疾朋友健康而自由，反而有许多肢体健全的人因拒绝而残疾了。我一直认为她在以她的方式呈现出一种特殊的生活理念，树立起乐观向上的生活精神，给她周围的人以很好的影响。我们算是互相帮助。所以，应该感谢陈红才对。

 

“彭宇案”、“小悦悦事件”，以及相类似的事情很多，但这仅仅是某种类型的事件，其他令人发指的事情千千万，社会一直在善良与邪恶的严重斗争之中。我们的民族经过太多文化劫难，模糊了信仰，不敢自信地坚持中华民族伟大的文化传统，宁可不断“与时俱进”地“创新”出许多用数字堆积的，人们很容易忘记的，在金钱、权利、名誉前迅疾崩溃的道德教条。

 

儿时收到教育，让我只想做一个好人。“好人”二字轮不到我来定义，对于善恶、真伪、美丑，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能否始终持一颗善心，做到待人有平等心，遇事有平常心，见名利不起贪欲心。装裱机万事由心生，心底纯净是根本，道理和行动都是跟着心走的，说得天花乱坠，还不如农村老太一个慈祥的微笑、一个简单的举手之劳来得实在。我当过知青做过工人，现在充其量是个手艺人，很普通，也只能有个普通的愿望。